*代号鸢,GB向
*故事线在广陵王登基后,有子代出场
*有部分女尊/男生子因素
试阅:传言若悲痛到了极致,可至半仙之境,得见故人。
何满子
1.
后汉平光十四年,禁中迎喜事。
今上至尊有一女二子,其中眷眷与小满这一对姊弟为亲生,出自隐鸢阁代阁主张仲景腹中,婴齐为义子,昔日天子踞广陵时,与东阳太守陈登共育之,情如亲生儿。
婴齐弱冠,眷眷及笄,是一对品貌、年岁、门第均匹配的小儿女,又兼青梅竹马,义子尚亲女,算得上亲上加亲的好姻缘。
国朝大喜,四海俱贺,御苑被礼物和天子备下的彩礼嫁妆都堆满了,除却各类奇珍,如明月珠、夜光璧、珊瑚琉璃、金银玳瑁等,还有各类活物,大食来的白象,西域诸国的良驹与犀牛,眷眷一面整理挑拣,一面与天子闲私房话
“嬢嬢,我舍不得成婚,成婚便要搬至东宫去了,离嬢嬢和爹爹远远的。”
“得了,东宫与长信宫不过隔了条甬道,你爹爹心疼死你了,哪里舍得叫你住得远远的,”天子笑其矫情,又揶揄,“昨儿是谁揽着我的胳膊,说个不住,甚么,‘婴齐阿兄就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儿’,‘心悦阿兄’,‘我同阿兄一辈子好’。”
“谁说要同我一辈子好?”少年掀帘入,手中漆盘端来两碗石蜜茶,谈笑温和,身量秀挺。
“少自作多情,谁要同你好,贺礼这样多,我和嬢嬢挑了又挑还不得完,都是怨你要改婚期!不然也不得这样匆忙。”
婴齐恨嫁,婚期原来在六月,后来提到五月,最后实等不及,改到三月末。
眷眷抢过一杯石蜜茶,一饮而尽,转向天子撒娇,“嬢嬢,其对皇后位觊觎久也,快治他僭越之罪。”
婴齐从背后抱她,痒她腰侧软肉,“眷眷狠心。”
天子笑着颔首,看这一对白玉似的少年少女,顿觉眼眶微湿,难免牵动旧情,叹一口气,走入内室,片刻自锁柜中取出一个朱漆小匣。
打开来看,绒布上是一对金镶和田玉的偶人,一男一女,雕刻容色形神毕肖,不曾蒙尘,想是被时时勤拂拭。天子将玉偶人交在婴齐手中,才道,
“你义父昔年病笃,弥留际不能亲见你许婚,深以为痛,便特地命人做了这一对夫妇的玉偶人,他日你成家,托嬢嬢交由你与新妇,为新婚贺礼,如今是该给你的时候了。”
那偶人玉质清透,玲珑如雪,眷眷爱不释手,拿起来打量半日,忽然好奇道,“嬢嬢,那位陈公,是什么样的人?”
她五岁前都随张仲景养在隐鸢阁,是今上平定天下登基后,方入西京居住,彼时陈登已逝,是以不曾亲见过。
“义父最爱笑了,喜宴饮热闹,大小场合,进退自若,有他在必不冷场,”婴齐一谈陈登,有如被打开话匣子,滔滔不绝。
“你说是么,嬢嬢!”少年转向天子,眼底晶亮亮。
天子怅然,十多年过去,暑往寒逝,陈登的身形合该在记忆中模糊成影,却不成想只三两句,那一副容色便如初见时清晰在眼前,继而又令她回想起那如山峦崩塌的绝望与哀恸。
“机敏无双,笑语琳琅,若论容貌,婴齐如今已是俊逸多姿的美少年了,仍然逊他几分。”天子思及旧人,神色都柔和。
“真的,可婴齐阿兄都这样好看了!”
真的,是真的好看,天子腹诽,就像最质最纯的璞玉一块,温润无锋——这样一副清俊秀美的容色极带迷惑性,容易叫人忽视他隐藏在一望碧水下的手腕与刚断。
“我哪里堪比义父,也是你没见过他才这样说,”婴齐朝眷眷摇头,又道,
“我义父虽是儒生,却比久经沙场之人还多出几分铁血,昔年江东大军攻广陵,三万兵众汹汹压境,义父登城楼,仍谈笑如常,用兵如神,七日便退了敌。”
天子与婴齐你一眼我一语,说至酣处,天子再入内室,取出书匣,里头信笺尺素无数,俱是当年旧物。
眷眷随手取出一封,字迹有轻灵气,贵盛无比,是十年前陈登随扈天子征战时,给后方婴齐来的家信。
——「闻汝着风寒,爹爹险些落马,这样大事,不报吾知。已遣人回去,送药探视,若有闲暇,务给嬢嬢爹爹来信,爹爹念汝甚」
眷眷曾往太庙祭拜,见陈登牌位前万物俨然,祭礼恭肃,原以为他亦是冷肃辈,不承想居然也写如此切切之语,再往下看几封:
——「婴齐吾儿,爹爹同嬢嬢克弘农,不日凯旋,如今北地仲春,桃花正盛,附信一枝,盼汝同赏春光」
——「吾儿乖宝,信已收讫,旧年之疾复发,不必担忧爹爹,你嬢嬢在身侧,寸步不离,勿念,努力加餐饭」
一道往下看去,俱是如此,情谊谆谆几近力透纸背,到末了一封,字迹模糊,笔锋也轻了许多,显然握笔之人因病痛已经失了悬腕的力道,
——「乖乖奴,爹爹自忖时日无多,怕将来不能提笔,以作此信。爹爹走后,万事听你嬢嬢话,莫要惹她生气。新君登基,千头万绪,汝已不是稚子,须鼎力相助嬢嬢。汝亦自持保养,努力加餐,勿念」
婴齐看至此封绝笔,登时又想起陈登临终之状,动辄落泪,眷眷亦眼底洇湿。天子忙将二人赶出内室,催促道,“且去外头顽耍去,大好天光,何必在此自苦。”
室内寂静,她方枯坐,任凭那潮水般的悲恸将人吞没。
2.
午后,又听御苑一阵乱响,宫人来报,楼兰国送的两条土狼发狂,挣出笼子,刚巧碰上楚王与东宫二位殿下在园中,当即便扑人撕咬。
天子焦心,忙往御苑中,但见一地狼藉,咬的是婴齐左臂,哭成泪人的却是眷眷,婴齐痛的龇牙咧嘴了,还要分神出去逗她,“方才我挡着,不是都咬在我身上了,你又没蹭破皮,哭什么。”
眷眷看御医替他清理鲜血横流的伤口,正心痛难当,听其仍有力气打趣,一时生怒,摸了一把脸上泪痕,挣道:“谁哭了!成婚那日,仔细你成个独臂儿。”
天子见他二人一来一往斗嘴,方松下心来,只命御医好生看顾——不承想过三日,婴齐竟发起高烧。
御医起先当炎症治,给开疏散风热的汤剂,却不济事,婴齐喝什么吐什么,水米不得粘牙。
到第五日上,竟人事不省,恐水、畏风、避光。
天子心上有如重锤砸过,时闻病犬患狂犬症,却忘了狼与犬同出一宗,急令宫人寻那两只发狂的土狼,回说已两日前病死了,亦是恐水畏风之状。
宫城被死寂的阴影笼罩。
天子往隐鸢阁调派御医无数,张仲景亦亲往把脉开方,诊脉后颔首轻叹,狂犬症发,神仙无助,众人皆绝望,唯天子与眷眷抱那一点不可能之心,仍寻药石。
第十日晚间,婴齐罕见地清醒片刻,紧紧攥住天子手腕,勉力开口:
“眷眷何往?”
天子回握那瘦骨嶙峋的手腕,轻声:“在偏殿,她熬了五个晚上,实在支不住,方才睡过去了。孃孃替你叫她来?”
婴齐眼角泪涌,支吾半日,摇头,“算了,我舍不得看见她哭。”
狂症已入脑,少年每说一个字都担了莫大痛楚,即便如此,他仍竭力清晰口齿,道:“孃孃,对不起。”
天子颤声,唤其乳名,“是嬢嬢没看顾好你,嬢嬢对不起你,对不起眷眷,对不起你义父。”
“嬢嬢莫哭……”婴齐支起手臂,发觉动弹不得,气若游丝道,“能不能…替我将枕下的荷包拿过来。”
天子应言,枕下荷包是眷眷昔年为他所绣,荷包里是眷眷青丝一缕,红纸小像一个,虽针脚粗糙,纹样质朴,却是少年爱物,片刻不肯离身。
少年一手攥天子,一手将那荷包紧紧捂在胸口,如逢解脱,吐出一口浊气,溘然长逝。
眷眷似有感应,噩梦里哭醒,不顾着履,刬袜疾奔而来,只看见眼前一具僵硬躯体。
她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嚎啕,容色怔然,步履却沉重,跪在榻前,握住少年仍带余温的一只手,放至颊边,魔怔般喃喃自语,
“婴齐…婴齐…阿兄……”
她猫儿似的蹭一蹭少年的手背,似乎如此便可敦促他再睁开那言笑晏晏的眸子,“你怎么这样,敢丢下我就先走了?”
话音未落,肝肠寸断,哇的呕出一口血来,当即昏死过去,人事不省。
3.
婴齐殁,眷眷亦病笃,卧床一月,不见起色,天子骤然失子,眼看又要失去爱女,悲恸难以复加,偏还要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朝务与后事。
传言若悲痛到了极致,可至半仙之境,得见故人。
天子案上昏睡,只觉身侧温然,有人以指尖触她面颊眼皮,动作轻缓。
登时睁眼,来人浅碧绫罗,水色衣衫,青丝如墨,言笑晏晏,一如往昔。
“元龙?”天子只当在梦中,喉间颤颤,不敢相认。
游魂亦讶异,惊道:“主公…能看见我了……”
陈登方要说什么,天子已扑入他怀,丧子之痛、十年茫茫,连带那居庙堂之高的委屈,尽数倾泻而出,她罕有流泪哭泣之时,如今却在人怀里泣不成声。
陈登听她呜咽,气咽声嘶,真如软刀子一柄柄割在心上,将怀抱收得愈紧,张皇之间,竟也随她一同落泪。
“婴齐没了…我将…我将咱们的婴齐弄丢了……”天子泪雨,湿透陈登颈侧。
陈登温声,以唇际吻去她面上清泪,“生死有命,主公已然尽全力,我不怨怼,婴齐是好孩子,我想他亦不怨怼。”
天子痛极,甫一入怀,但觉讶异旬月的倦意与悲恸齐齐涌上来,紧抓陈登衣袖,“你不要走。”
陈登浅笑,“这十多年,晚生一直在主公身侧的。”
“你骗人,既在,为何不现身。”天子忿忿。
“阴阳两隔,何以相见。”陈登叹一口气,往人耳畔落吻,“我看的见,却碰不得主公。”
天子应言打量身前人,果真他周身颜色浅淡,容色竟隐隐能透过光来,
“有时真嫉妒,羡艳主公帐子里的熏香手炉,能随主公安寝,也羡艳主公的罗裙,能常束纤腰。”
耳鬓厮磨间,陈登温声款款,天子只觉眼皮涨涩,抬起不得,怀中人的声音如带法术,诱哄温吞,
“主公,且睡一觉,睡一觉,什么都会好的。”
“不,不,”天子急急地挣扎,“我睡了,你会不见的。”
“主公何往,吾亦何往,”陈登轻拍她背脊,如哄稚儿,温声,“俯乞我主长命百岁,万寿无疆。”
天子酣眠中惊醒,闻听宫人急报,东宫殿下醒了。
外衫也顾不得穿,天子忙去看眷眷,但见那病中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女竟已坐起身子,能自己端碗,一口一口地喝那苦药。
“嬢嬢!”见她来,眷眷亲热地叫了一声,面色亦红润,眯缝起眼睛,似乎眼前又是那怡然自得的少年,
“你猜,我梦见了谁?”
“婴齐对我说,他这辈子同我好,下辈子、下下辈子,都只同我好,他在那边等着我,他还说,若我太早过去了,他一定不理我……”
眷眷越说,喉头越哽咽,清泪滑落,遁入药碗,
“嬢嬢,怎么办,我想他……想的紧……”
天子戎马一生,自忖经见万事,但如今对着眼前那与自己受同等苦楚的爱女,一时竟也怅然失声。
片刻才将人揽入怀中,轻声,却掷地有力,“你要吃药,吃饭,好好地活,痛快地活,活到八十岁。”
眷眷依言点头,接过药碗和粥碗,混着泪水,使劲吞咽下去。
4.
黄泉漫漫,冥河浩渺。
婴齐夹在人群里徐徐前进,大抵他长得太标志,这一路的鬼差无论男女,都忍不住朝他投来几分倾慕眼光,有一个着白衫子、红包头的年轻鬼使胆子大些,拉住他的胳膊,将他从人群里揪出来。
”小郎随我来罢,这里的队要排好久的,我带你插到前头去,可以先挑投胎的人家。“
婴齐哭笑不得,不成想到了地府也是看脸行事。
片刻那鬼使姑娘拉着他到了队伍最前,正对一张梨木大案,案后便是奈何桥,案前阴官两人,一个执判书,一个握朱砂笔。鬼魂走过桥去,难免在桥心痛哭流涕,怀念前世,惹得阴风惨惨,寒气森森,
那执判书的阴官扫了婴齐的生平一眼,道,“汝今世做好人,行善事,这样,来生叫你再托生至富贵人家,花柳繁盛,一世享用不尽,如何?”
婴齐沉吟片刻,一摇首,“敢问有无让我仍留人间的法子?”
那两个阴官彼此对视一眼,那个握笔的叹一口气,“小郎,你何必如此,今生之事今生毕,别叫那些执念阻了你大好轮回路。”
婴齐笑一声,“二位只说有无便是。”
阴官无奈,只得道,“有是有,你不过奈何桥就是了——但你自此便成孤魂野鬼,浪荡人世,永世不得超生。你可愿?”
“我愿意。”少年眸光炯炯,斩钉截铁。
两阴官啧啧一声,咕哝片刻,交头接耳一番,无非是叹他“情种”、“木头脑袋”云云,最后还是取出一本极大的账簿,翻开其中一页。
“你若想好了,签名画押就是,此后你在人间做幽魂,生死不论,别来找我们要说法。”
那执笔的阴官一面递给他朱砂笔,一面和旁侧鬼使说小话,“我就说长得好看的不一定脑子也清醒,这不是,同之前那家伙一模一样……”
婴齐越听,越觉狐疑,顺手将那画押册子往前翻一页,果见泛黄纸张上头朱砂笔锋,挺拔潇洒的三个字。
——陈元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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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点点题外话:本文同系列《一斛珠》、《汉祚》、《女君》,故事有连续,建议一起观看。
周天在家,复读诗,和凝的两首《何满子》看了又看,里面有两句我特别喜欢,一句是“却爱熏香小鸭,羡他长在屏帷”,另一句是“却爱蓝罗裙子,羡他长束纤腰”。
忽然觉得这个应合登登的心境,我们总是以生者的视角自以为是地代入,只看得见仍在人世的痛苦,但是那些逝者的痛苦与思念,我相信如果万物有灵,也绝对不比生者浅薄。
他逝去以后会想什么呢,一定会羡慕广陵王身边的每个人,乃至一草一木,因为他竭尽全力也无法触碰。
婴齐和陈登是情同亲生的父子,也有同样的结局,我个人觉得,在最美好的年华逝去,为爱人心里留下亘古不变的倩影,不失为一种死得其所。
(改天写个登登还活着的IF线吧,实在是虐死我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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